第69章 出游-《小说之王严鸿影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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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列车终於开动了。鸿影迷迷糊糊地坐在车厢的一角,当火车驶出了市区,才看见明净如水的天空和流光溢彩的山坡,仿佛置身梦境一般。黯淡的天色,半明半暗的日光,都留在了市区的另一边。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他首先感到的是惊讶多於喜悦。尚需一段时间,麻木的灵魂才会甦醒,突破幽闭的牢笼,从往昔的阴影中探出头来。他的眼睛已经忘却阳光是何等可爱了。他蹲在矿穴里挖掘了一辈子,取出千辛万苦提炼出来的火苗去温暖世人冰凉的心。现在从那里钻出来,他浑身燥热,脊背和膝盖还是僵硬的,四肢变形,目光迷离,像迷失在一片虚幻的世界。

    他回首往昔,把远逝的岁月瀏览了一遍。爱情、希望、幻灭,还有那令人狂喜的力,痛苦、欢乐、创造的醉意,竭力要攫获人生的光明与黑暗的豪兴,这是他灵魂的支柱,潜在的天主。如今隔了相当的距离,一切都显得清晰了。他欲望的骚动、思想的混乱、他的野心、他的企图、他的顽强的斗志,都像逆流的漩涡,被大潮挟裹著冲向既定的目標。当他在创作的时候,有一种力量赋予了他生命和活力,让他好似脱离了地球,无比的自由自在。但是一个人不可能总是在创作。內心的海洋,自浪潮拍打海岸之后,开始退潮,灵魂也就开始萎靡,开始怀疑。儘管耳朵中还迴荡著汹涌的浪潮,但一切都已经消失逃散。海岸已经风乾了,他开始恍惚: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?他依傍著墙壁不至於倒下。不止一个批评家向他赠言:“躺下吧!”

    列车驶入了一条幽暗的隧道,不知因何故障停了下来。车厢里的灯也熄灭了,乘客开始不安起来。

    鸿影被黑暗笼罩著,突然滑入梦中。他发现自己被封闭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牢。牢笼里阴冷潮湿,充满刺鼻难闻的气味。他很奇怪,为什么没有一点光亮。他茫然地打量囚室,周围的景物无论清晰亦或模糊,静若止水亦或蠢蠢欲动,都如同无法触摸的鬼影一般时刻紧盯著他、纠缠著他,隨时准备吞噬他。如果这些景象还不足以剥夺他最后的一丝冷静的话,那么,在他眼前不停浮现的幻象——一具血跡斑斑、惨白阴森的骷髏——则让他仅剩的理智彻底崩溃。没有身躯的骷髏一个个在他眼前飘过,有的向他挤眉弄眼,有的向他呲牙咧嘴,还有的向他口吐白沫。那狰狞恐怖的面容,即使隱藏在黑暗中也会吸引他的全部视线。“离我远点!离我远点!”鸿影惊叫著从梦中醒来。

    列车再次启动,驶出了阴森逼人的隧道。鸿影忘记了刚才的梦境,贪婪地享受重见光明的快意。噢!光明,你是世界的血,生命的河。人间的太阳射出一道新的光明,透过梦幻的幕,又带来了一次春天。隨著太阳的移动,柔和的日光似乎伸出手臂把他抱住了。新生的梦在温暖麻痹的空气中酝酿。大地热情如沸而默无一言,表面上那么和气,內心却多么骚动。多少生命的怒潮在其怀中汹涌,多少欲望都在要求觉醒。那些曖昧的生命也放出光明来了,从最小的到最大的,体內都流淌著同一条巨川。鸿影也受著它的浸润。他和千万的生灵源於同一血脉,它们的力和他的力交融在一起,如同千万条小溪匯成一条大河。他和万物密不可分,融匯其中,强烈的气流衝进他窒息的心房,胸部几乎要涨裂了。

    他仿佛从墓冢中蹦跳出来。生命的巨潮泛滥洋溢地流淌,他不胜喜悦地畅游其中,隨波徜徉。噢!宇宙的矿藏简直丰富得让人难以置信,何须计较片刻之前牢笼里的窒息之感呢?他的心早已飞出牢笼之外,在高空中肆意翱翔,微微喘吁,独来独往。他的存在正逐渐消融,他的精神幻化於虚无的大气之中。他將不会坠落,因为他的坠落也意味著天空的坠落。

    火车停在静寂的乡间,一路上点滴的景致赫然呈现在眼前。漫天的红霞映照在碧绿的田野上,原野仿佛甦醒了过来。从城市油腻的烟雾中逃出生天的太阳普照大地。打著寒噤的草原被一层乳白色的薄雾轻笼著。秋天的树木瘦削而苗条,体態婀娜的躯干披著一层赭褐色的绒毛。远处的小山包上,一群神气儼然的母牛若有所思地嚼著嫩草。若隱若现的一泓溪水、蜿蜒交错的羊肠小径、地平线上飘浮的蓝色山峦,这一切都让鸿影感到耳目一新。他好似一株枯萎的老树,欢快地畅饮著自天而降的甘露。

    可是下榻旅馆后,鸿影晚上忽然发起了寒热,又是呕吐,又是头疼。敏曦慌了,心神不定地熬了一夜,天明就陪鸿影到当地的卫生所看病。所幸医生认为暂无大碍,不过是疲劳过度、体內失调所致。医生替鸿影输了液,嘱咐他臥床休息,避免长途跋涉。病情没有意料中的严重,他们也就很安慰了。可是大老远跑来,关在简陋的旅馆里,灼热的阳光把房间晒得像温室一样,毕竟是难以忍受的。鸿影便劝敏曦和女儿一起出去散散心,不用担心他。

    敏曦在旅馆外边走了一程,便急匆匆回到房中。鸿影埋怨她回来得太早。敏曦摸著他的脸,像母亲对生病的孩子一般,说如果不陪在他身边心里会更难受。这种心绪是一向有的。他们知道,不跟对方在一起就没有完整的自我。不过,当听到对方把这意思说破,心里总是甜滋滋的。这句体己话比什么药都灵验。鸿影又喜悦,又睏倦,很舒畅地睡了一夜,第二天烧居然退了。儘管身体始终不硬朗,他决意即刻启程。清新怡人的空气和赏心悦目的景色,避免了他为这个鲁莽的行动付出代价。一家人平安无事地到了海边的村庄。

    在明净的海上,鸿影听任轻舟载沉载浮,沿著幼杉环绕的岬角飘去。他好似一个人在长期禁食之后狼吞虎咽一般,所有的感官都忙著享受光明的盛宴。他被太阳灌醉了,光明从他的眼眶里、鼻孔里、嘴唇里、所有的毛孔里渗入体內。他生平第一次忘了自己是作家,心中的杂念都化作光明。天空、海洋、陆地,合奏出光明的交响乐。一切都是音乐,一切都是色彩。碧澄如洗的蓝天露出金色的缝隙,色彩斑斕的房屋掩映在绿荫如盖的柏树中,一条洁白陡峭的大理石阶梯夹在两堵朱红的墙壁之间。感官对色彩的强烈享受,好似舌头品尝到香甜多汁的柠檬。

    鸿影素来在昏暗的天地中过著苦行僧般的生活,如今终於可以不胜贪婪地吞咽这大自然的盛宴。他潜在的天性一向受著创作的压制,这一刻才忽然发觉自己原来是需要享受的,便尽情攫取眼前的一切:色、香、味、人声、风声、浪声……思想摆脱了羈縻,到了极乐的境界。即使偶尔惊醒过来,他也忙於把心中的欢乐分享给遇到的人:告诉他的船夫,戴著一顶橘黄色草帽的老渔翁,和善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皱纹;告诉做小买卖的男人,淳朴敦厚的傢伙,笑起来合不拢嘴;告诉汲水的妇女,从米勒画作走出来的女人,一条粗辫子在头顶盘成圈儿;告诉一个比他还要兴奋的游人,两人谈得很投机,嗓门一个比一个大,对方的口水沫子溅了鸿影一脸。

    太阳黯淡了,自然界慢慢褪色了,海面上已经罩起了浓雾。看著恬静而甘美的时光飞快地流逝,令人格外伤感。鸿影和敏曦沿著海岸散步。他们不出一声,默然神往地幻想著。多情的海风包裹著两人。敏曦瑟缩地依偎在鸿影的大氅里,紧扣著他手指。潮湿的沙滩缄默无声,仿佛在悄悄哭泣。雾靄轻拢,远处飘来风铃的幽咽声,好像从海洋深处发出的嘆息。一只孤鸟悲悽的啁啾声从幽深处传来,它也感到寒夜逼近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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